资深设计师、艺术家林学明被誉为广州室内设计界的奠基人,除此之外他还是集美组设计机构的联合创始人、中国室内装饰协会副会长、中国建筑学会室内设计分会常务理事、中国艺术研究院设计艺术院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虽然已经在家居圈深耕多年,林学明却没有个人特别倾向性的风格爱好,“解决问题和尊重本土文化才是主要的,设计作品不应进行东西方风格的定位,而应看是否有普适性,一个作品被定位了风格就走到头了。”他说。在访谈中,林学明分享了他对中国文化更深层的思考,“我们所要修复的首先是精神,是文化系统的修复,是民族性的系统工程,而非一砖一瓦的元素修复,它可能需要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全民修炼方可完成。”
《设计》: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改革开放的第41年,在这几十年中,中国设计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请您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出发,谈一谈给您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个时间节点和事件。
林学明:今年是改革开放第41年,我大约在82年以后才开始真正接触室内设计这个行业。在八十年代初,人们基本对“设计”没有认知,更不用提对室内设计的概念有认识了。虽然过了40年,但于我而言,时间一晃而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室内设计从“无”到如今的“蓬勃向上、家喻户晓”。人们开始意识到室内的空间需要设计,需要规划,需要装扮,这确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当时有两个项目使我感受到真正的室内设计:
一个是美国HBA公司设计的广州白天鹅宾馆。具有现代主义设计风格特色的几百个客房的酒店,融入了中国元素的共享主题的大堂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对于刚毕业的我是很震撼的。另一个是贝聿铭先生设计的北京香山饭店,曾有人评价香山饭店是后现代作品,但贝聿铭先生似乎不在乎他的作品风格归类。虽说都是酒店,但是我认为香山饭店更具韵味,因为它不仅结合中国的文化,还巧妙融入了传统的元素要件(门庭小径,松林翠竹,窗格内院) 等。略有可惜是,管理方很快使香山饭店与原本贝聿铭先生的设计初衷有所出入,但香山饭店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品。这两个作品是我的启蒙作品,也为很多设计师带来新的风气,我认为这是改革开放的头十年是很重要的时间节点。
第二个节点是邓小平南巡以后,改革开放进入了第二个高潮。从刚打开国门的我们对世界充满好奇,憧憬到这一阶段有很大的变化。从八十年初到九十年代初这十年,中国的设计与其他领域相同,都是依赖外来的信息向外学习和模仿。而第二个十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2000年左右,即中国在申办奥运会之前,虽然仍是向外学习,但是我们开始思考:我们的设计应该关注什么?人民急于改变生存现状,社会的需求我们难以满足,我们的设计受到市场的影响较大,很大程度上是被社会推着走,但我们也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结合西方文化的设计理念,为改变人民的生存现状,设计了很多自己的作品,例如:东莞银城大酒店、东莞索菲特酒店、广州长隆大酒店等。
2000年以后到现在又分两个阶段,一是中国申办奥运和加入WTO。全社会都在拥抱世界,各国的设计师也在进军中国市场,几乎全世界著名的设计师没有一个不在中国承接项目的,我觉得西方主流的设计影响了中国。从自我主动的学习模仿到西方主动进入,这个过程是改革开发的必然,中国的设计观念受西方的影响不可避免,受全球一体化的作用,国际化风格的设计也冲击着中国。直至零八年奥运以后,一些设计师和学者,包括年轻设计师才开始思考共同的问题:中国文化自信在哪里?我们要全盘西化吗?我们的传统文化就不可以再发展吗?那几年人们都在思考中国设计未来将走向何方。争论很激烈,各执一词。我当时反对所谓的“新东方主义”,许多人对我这个看法有所误解,我反对“新东方主义”不是不热爱传统文化,而是反对简单的理解传统文化,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不是简单的符号化和标签化,我主张从精神的高度上传承中国的传统优秀文化,我主张“发展中传承”,而非简单的复制或移植。
总结来看,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室内设计从朦胧到产生认知,从模仿到学习,到完全依靠自己团队的设计力量独立承接项目,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积淀,我国的室内设计行业开始成熟并与推动了相关产业链,中国的装饰业市场形成规模。选材、找材料不再曲折,国内外的设计师可以相互交流,资源共享。与此同时,我国设计教育也有了很大的发展,大大地推动了中国的设计事业的发展,每年为国家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年轻设计师。我们很多院校为这行业提供源源不断的生力军。
这四十年的发展,中国的设计水平有了巨大的进步,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们确实很难评定国内外的设计师的水平高低,文化观念不一样,生活方式也不尽相同,不存在比较的问题。面对不同的问题可以存在不一样的解决方法。
《设计》:2017年底您曾经做过一个名为《负设计-形而上下Negative design"the metaphysical" and "the physical"》的主题演讲,提到“无中生有”的大道和要做有情感和内涵的设计。在这里,就请您详解一下您的设计哲学。
林学明:我们需要尊重中国传统文化,在传承传统文化精髓的同时又不能受传统的束缚,要持续创新,还要有颠覆性思维,反之,则我们的文化就不能发展,甚至没有未来。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日本能保留本土文化,同时又可以对接现代?日本文化的形成直接受惠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尤其是禅宗精神对日本人的影响至深,一千多年渊源不断,乃至通过日本人的传播影响了西方的现代设计,乔布斯的创新思想源泉直接得益于日本的“禅”,甚至是“无”改变了他的思维激发了他的创造,在“无”的哲学思维启发作用下诞生了“万有”可能,这个问题值得我们借鉴和思考。
我时常想是否能将自己“库存”清空归零,在“无”的状态下重新出发,抛去负担,放下包袱,才能像乔布斯一样实现了从零到一的创新突破,我们受到的约束太多了,因此我常常在演讲时我不太愿意介绍自己的案例,以免干扰了年轻设计师的思维,年轻设计师受市场的影响很大,成功的案例容易压制年轻设计师的创新勇气,导致缺乏自己对创新的思考,过多的干涉不利于青年人的发展。
我时常强迫自己回到“无”的状态,这样才能进入更自由的思想空间,在自然界独处发现更丰富的美。只有不断的提高艺术修养,才能有设计的提高。在旅行、独处、思考时,没有负担的空灵状态中突破自己,提升个人艺术的容量,当介入其他领域时会更自由。在进入公共艺术领域创作活动以后,使原本空间设计的边界得到了拓宽,以空间设计的角色思考公共艺术,与一般艺术家不同,对空间和材料的熟悉令我得心应手把控空间的整体性。公共艺术不是单一的载体,而是渗透到空间里,是空间的组成部分,也可肩负照明等多种功能,它是复合的、多重性的。我甚至提出一个观点:能否通过抽象图形的视觉变化将公共艺术转化为具动感和乐感的综合感受,以避免观众过于集中地停留在视觉上的感受。在大多数的公共交通场合中,我认为公共艺术的表现太过具象,引起观众的驻足停留,产生交通安全隐患,我想通过色彩、灯光以及抽象的表达,令人们在空间的行进中自然而然地感受到空间的艺术氛围,从而潜移默化地提升个人的艺术修养。
《设计》:请介绍一下您创办“创基金”的初心以及基金发展的现状。
林学明:我们的创基金有一个官方的网站,欢迎大家阅览。创基金是一个公益基金会,由十位具有影响力的设计师在2014年共同发起成立的,后来又有六位设计师加入,成为创基金的核心。我们的初心是资助设计教育,帮扶设计人才,传承中华文化等,为中国设计教育提供资助和对有关设计研究项目提供帮助。创基金的资助有严格的审查制度,每一笔开支对全社会开放,经得起外界监督与检查。这几年我们做了许多项目,我们引进社会上有影响的设计师为年轻设计师搭建平台,资助年轻人出国学习等,同时也到乡村去对山里的孩子们进行美学设计启蒙教育,关注乡村孩子的美术培养。2017年,关于贝聿铭百年诞辰的资助,我们通过香港M+当代艺术博物馆与美国一家设计教育的机构合作举办了纪念活动,研究贝聿铭先生的设计思想和设计活动等。同时也资助中国美术学院的硕士博士生群的课题研究,学习考察研究等。中央美术学院的“四校四导师”实验教学课题研究等,凡是对中国设计教育有帮助的都是我们资助的对象。当然,我们还在发展中青年的设计师加入我们的公益队伍,让更多的年轻设计师受益,通过官方网站申请者可以加入志愿者的行列。
《设计》:您个人最偏爱的室内风格是哪种?
林学明:我个人没有特别倾向性的风格爱好,解决问题和尊重本土文化才是主要的,设计作品不应进行东西方风格的定位,而应看是否有普适性,一个作品被定位了风格就走到头了。一个好的设计,就好比对着一辆奔驰汽车,从设计的角度看;不会考虑东方人喜欢还是西方人喜欢,好的设计是适合大众的。设计作品蕴含的丰富的内涵,而风格是表面化的,一个大师也不会只考虑风格问题而是如何通过设计解决问题。经验是我们获得解决问题的方法的主要来源,同时通过对自然的深刻领会和对话也会获得启示,而这种带有真理性的启示是超越一切的。一个人的艺术修养的不断积累会表现在他设计的风格中。这种无形的语言会对个人风格的形成产生影响,无需刻意为追求风格而风格。
《设计》:很多设计师从业久了都会进行跨界的尝试,您是否也尝试了跨界?您如何看待设计各领域之间的跨界?
林学明:我的工作涉足较广,既有艺术设计,也有绘画创作,近期还在做装置艺术。最近我的装置作品《无名城邦》被邀请参加欧洲文化中心的艺术展览。跨界的含义是很深的。绘画、装置、室内设计我都在从事,但我也不敢称自己跨界。
设计师除了在物质空间为受众提供解决方案之外,还要与受众有精神上的互动,有些时候是形而上而非形而下的。我计划参加今年秋天北京设计周举办的“十二间设计”展览活动,尝试做一个形而上的观念作品,以一种特别的展陈方式实现与受众的交流,不过目前还在思考中。
《设计》:环保可持续是近年来的热点,各个领域都在广泛引用这个理念,您是如何在您的作品中实现环保可持续的?
林学明:环保可持续是作为设计师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不仅被约束,也是自我约束。在一次设计大赛上,一个年轻设计师设计了一把椅子,很有设计感,注入了一定的传统元素,我们的评委们都给了他高分。但是卢志荣老师有不同的批评意见,他说椅子观赏性很强,但却用了大量的木料,从环保可持续角度看,这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品,并且要批判。我非常同意他的观点。很多设计师为了实现一个作品,会耗费许多材料,产生大量的垃圾,从微观来看我们抛弃的只是一点废料,但是从宏观角度,我们是对大自然进行破坏。几年前我与家具协会的秘书长有过关于红木家具的争辩,我认为中国的红木家具是对全球性的林木生态的极大破坏,我们已经把自己国家的林木毁了,现在破坏一些森林资源尚仍丰富的发展中国家,为什么要坚持腐朽陈旧的消费观念而不惜大量地破坏树木呢?我认为从审美到消费观念都要改变,过度消耗不可再生资源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思想观念一定要转变,要有环保意识,要共同爱护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我们不可将过去的情怀强加于我们当代的生活中。
《设计》:新技术和新材料往往能给行业带来颠覆性的变化,您在设计工作中是如何看待和应用高科技和新材料的?
林学明:我对于新材料是抱有好奇和冲动的,但是对于没有经过长期实践的材料,我还是保持谨慎,比较关注材料的环保性以及如何运用。我最近也尝试用金属拉伸网用来设计一个美术馆的建筑外墙,希望用这种新型工业材料来完成立面结构表达宋人山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境。金属拉伸网本身很有艺术造型,可塑性很强。因为材料很新,因此目前还未被广泛使用。
《设计》:室内设计专业的毕业生是否存在在校期间训练密度和强度不够的问题?您接触的业界新人反映出室内设计教育领域存在怎样的问题?您有怎样的建议?
林学明:问题都是一样的。除了设计以外,我在广州美术学院的建筑与环境设计学院和中央美术学院的城市设计学院都兼有教职。我也曾是广州美术学院环境艺术设计专业的创办人。我常对学生说,你们很幸运,你们现在所犯的错误都是业主在为你们买单,业主和社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来培养你们,所以你们作为青年设计师一定要肩负社会责任,经过五到十年的历练,要把实践中的教训转化为经验,社会和消费者为年轻设计师的成长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教育改革的重点是如何让教育与设计相结合,教师需同时具备教资与设计能力。八十年代初,我们成立了中国高校的第一个设计机构——广州美术学院集美设计中心,我是第一任总经理,也是创办人。当时学院的老先生都认为我们不务正业,我提了几个问题作为反驳,绘画系的老师除了上课以外,回家不创作吗?不为社会画画吗?如果画家回家不画画,雕塑家回家不做雕塑,潘鹤老先生课余时间不做雕塑,杨之光老师课余时间不画国画,能成为大师吗?我不能接受教设计的教师不做设计这个观点。做设计不是为了赚外快,而是通过设计积累经验,设计的服务对象是经济,为对象服务的过程就是经济活动。离开了经济就没有设计。
出国后,我发现国外的设计教员大多数都有自己的公司或工作室,所以我坚持认为教授设计的教师必须有独立承接设计的能力。基础教员教授理论者可以不承接设计工作,学生一旦进入设计专业的学习,则必须由有丰富专业经验的教师来授课,否者误人子弟。作为一个设计教员必须具备设计能力和实践经验,不断提升自我的艺术修养。
《设计》:中国文化越来越自信,中国元素在设计的各个领域都有很强的表现欲,具体呈现则良莠不齐。您对“新东方主义”也是持批判态度,那么在您看来,怎样才算得上是对中国历史文化运用得当?
林学明:东方地域较广,过去的东方对西方人来说是一个神秘地方,有人中国说成是东方的代表有点自大。我认为从学术角度看,使用这样的大符号需要慎重。我们民族在保留传统文化方面需要进一步检讨,我们能否重塑一个文化系统,能否对传统文化进行有效的保护与传承,不是喊喊口号。以建筑本身来说,我们传统的建筑系统因历史原因可以说早已不存在了。我们把剩下的旧窗烂瓦来拼贴组装不是学术性,只是表面化的装饰,我们要扎扎实实地研究,虚心向传统学习。
日本建筑在现代语境下保存与传承得非常好,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结合是无缝隙的,他们所表现的文化是自信的,生活中的一切都隐含着民族的精神,文化潜藏着巨大的力量,日本通过传统文化来推动社会的发展发挥着巨大的力量,他们在吸收中国传统文化后可以产生出茶道、剑道、花道、柔道等,他们把很多中华文化从术上升到“道”,而我们还停留在“术”的层面上。我们把传统文化几乎破坏殆尽,我们所要修复的首先是精神,是文化系统的修复,是民族性的系统工程,而非一砖一瓦的元素修复,它可能需要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全民修炼方可完成。
《设计》:做一个好的室内设计师,应该具备哪些技能?如何继续学习?您对工作室招聘设计师提出了怎样的要求?
林学明:美是人类的最高追求。设计的最高层级还是回到艺术层面,讲究的是审美。技能容易掌握,将他们放在环境里便可快速提高,但设计最高的层级是美学。设计是否符合人体工学的要求,与周边环境是否和谐,消费者是否感受到舒适等都是美。我的老师吴冠中与李政道谈美的时候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唯艺术能让科学走得更远”。科学在于论证,艺术在于想象,美学把控着设计的高度,没有战争和饥饿的社会是和谐的,和谐便是美。设计哲学也提出对美的追求。设计是为了让客户有更好的体验,让受众感受到设计给生活带来的愉悦之感。设计需要发自内心的,用心做设计就是爱就是美,用设计之心唤起消费者的尊重,并换来大众喜悦之心。有人看到樱花飘落会流泪,这其中有多么微妙的感情啊,这就是高层次的美,设计师要具备在自然中捕捉微妙的感知,具备发现美的能力。
《设计》:请提出一个您认为当下最值得业界讨论的话题并抛出您的观点。
林学明:经济高速发展已经告一段落,国家会调整发展的速度,过热的经济总会趋于缓和,现在发达地区的经济甚至已经达到饱和状态,市场发生变化,设计师怎么办?怎样应对未来的变化?设计师要调整心态,不图急不图快,沉下心来让设计做得更加精微。十年前我就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尤其是互联网经济出现以后,加速了市场的变化。我们如今经历的阶段就像美国曾经历过的那些年代一样,拼命地建高楼搞基础建设,高速增长过后风光不再,唯有适者生存。不适应新的市场变化就会被淘汰。也许,我们要面临跟日本走过的路一样,经济疯狂发展之后慢慢趋于平和。慢生活必然带来品质的提高,未来将不是量的追求而是质的变化。如何修复文化体系,设计师要有责任感。
项目
北京中信金陵酒店
中信金陵酒店位于北京东北部平谷区大华山北麓,这里虽属山区,山却不高,山势平缓连绵,植被茂密。群山环抱的西峪水库,如同明珠一般,安静秀丽,背山面水的地形特色,幽静、安逸、生态的环境氛围,给予了场地独特的气质。
中信金陵酒店的空间设计是对自然的尊重,对建筑的解读,对生活的另一种诠释。
同时也是一种东方的情怀,亦刚、亦柔……
建筑是刚强的,而室内空间传达的是一种柔化的意象。
正是这一刚一柔的结合,使东方韵味悠然而生……
我们所强调的是一种空间的感染力,通过质材、造型、光线,使空间意化成一种抽象的意识,是自然的、山水的、或是一种东方的遐想……
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自然的气息在空间中流淌,空间骤然幻化为一幅生动的东方自然山水画卷。
中信金陵酒店的整个空间以简约的手法,还原建筑的本体,局部介面加以强化,就像空间中自然生成的白石。而以山石为基本形体的空间逻辑通过金属屋面与玻璃贯穿室内外空间,形成了内外统一的建筑表情,实现了建筑室内外空间环境的有机渗透。